天色如常昏暗,室友今天不回來。她寫完五封信,徐徐吞下安眠藥和酒。皚靈清楚,他們都花光力氣給她最好的,但她覺得自己實在捱不下去了。
刺眼白光管映照皚靈蒼白的皮膚,透現藍綠色的血管。穿白袍的人喚著「林太,林太」,示意她的女兒在此。林太一言不發,緊緊握著那纖瘦手腕,猶如溺水的人抓住浮木。皚靈睜開眼睛,直勾勾看著天花,那雙眼睛是遠方的無底湖,水怪會隨時出沒。良久,湖裡有什麼晃動一下。她微微張口,問了一句:「為什麼我要生存?」
她並不期待答案。
林太擁抱皚靈,崩潰痛哭起來。只差那麼一點,浮木就要漂走。皚靈由嬰孩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,林林總總的片段,一一在她腦海飛快迴轉。自從女兒皚靈誕生,林太便決意要將一切最好的都給她。 自己人生的缺失與悔憾,她要一併補償給皚靈。將皚靈帶來世上,她有責任讓女兒的人生擁有更多機會,她要讓她上最好的大學,她為才華滿溢的女兒驕傲。親戚鄰居們都知道長進的女兒,考進了名牌大學精英雲集的學系。
林太想起自己無數次問皚靈「課堂怎麼樣?」、「成績怎麼樣?」、「學校怎麼樣?」或「同學怎麼樣?」。卻似乎未曾問過一句:「你今天過得怎麼樣? 」
人人都叫她林太、林太。 林太成為林太之前,她叫楊美琪。楊美琪小六時自行選學校,中學書簿費、零用錢、妹妹的書簿費,由她一人負責。她早已習慣凡事要自己打工籌錢。那時,她抱怨為何弟弟毋須做家務,母親不耐煩道:「女生不用讀太多書」,便抽一口煙繼續忙,吩咐她去幫忙做飯。
童年時,楊美琪經常夢見自己醒來,到父母房間,發現床上空空如也。她走到客廳再奔往騎樓,循著聲音往下看,只見母親攜著幾箱行李登上計程車,影子瞬間沒入黑夜。她呆呆望向密集的大廈和窗戶,對街尚有零散燈光。遠處有個女人靠著窗,邊哭泣邊抽煙,窗花將她的臉切割成六份。後來發夢多了,夢與現實的界線也就模糊了,她分不清那場景其實是否曾經發生過。
楊美琪二十一歲結婚置業,結婚之後,她失去了自己的名字。她不確定自己有多愛姓林的這位學長,她不敢說愛,但她確定自己必須逃離那日夜囚禁她、一屋五人、不曾寧靜的房子。
她不確定什麼是家,她覺得自己未曾有過。為了創造自己的歸宿,楊美琪必須走進婚姻。如同一條魚被換到另一個魚缸,老虎輾轉被運送至另一園區。其實只要觀察城市,便會看見人們反反覆覆由一個盒子過渡至另一個盒子。由這個車廂,到那個升降機、大廈、辦公室、房間。
那年林太生下女兒,母親果然沒有來。她心裡剩餘的一點微弱火光,也就此熄滅了。她不知道母親在忙些什麼,她不想想像她可能只是終日在打麻雀。她靜靜看著旁邊床位的新手媽媽,由母親悉心照顧,帶來溫熱的花膠雞湯。傷口撕裂的痛楚提醒她,至少她有皚靈。
相隔幾年,父母離婚以後,林太探望母親。屋裡飄散舊家具的氣味,房間空蕩蕩,是夢裡那泛黃的色調。一雙筷子仍然安好放在檯面上等待著誰,房屋仍然未曉得主人不再回來。母親留下一封信,她到了台灣,她重遇自己的戀人。信中最後一句為「我知道自己不是個好母親,對不起,原諒我。」她未有留下地址。
林太知道母親並不在乎自己原諒與否。原諒不原諒,事情早已過去,世界如常運轉。楊美琪明白, 母親除了是母親,不過是個人。
許多年後,王太凝望那大概是每一個人只進不出的盒子。沉甸甸四方棺木裡頭的母親安詳平和。林皚靈知道,母親除了是母親,也不過是個人。
Read it on StoryTeller Instagram:
Comments